火神庙正殿东厢铺满干草和稻秸的地上,或倒或坐着三个人。
其中一人浓须虬髯,除手掌、脚掌外遍体肤黑。
只见他伸手打死后颈上的蚊子,不高兴地骂骂咧咧:“师兄可真会挑地方,这蚊虫多得,大早上都第六只了。鬼地方,待着不爽利!”
这人头发带着毛卷,浓眉、朝天鼻、厚嘴唇,咧嘴露出满口的白牙。露出的四肢筋肉块垒凸起,看上去就像庙里多塑了尊罗刹鬼。
“黑老四,你哼哼唧唧有完没,忙了一宿还有力气和蚊子较真?趁他们没来赶紧迷瞪会儿吧,天亮就没功夫喽!”躺着的一人说道。
“师爷,我还是不懂,咱到底是偷还是要抢?这谜葫芦搞得人,快烦死了!”黑老四说着,又在大腿上很痒处“啪”地拍了一巴掌。
“你两个昨夜倒好,可爷爷蹲在那草棵子里头被虫儿叮狠了。咱打架不怕,就怕这些小虫儿来磨牙!”
躺着的两个人笑得身子抖抖的。睡在里面的年轻人翻身起来:
“都说你厉鬼投胎,没想到被虫子折磨成这样。忍忍,下午遛完这些人咱就走。到山上我给你找草药捣碎了抹抹就好,没什么大不了!”
“浑身都烂了,这怎么弄?”黑老四苦着脸:“咱和你们不同,早说过了。爷的祖父辈是打南部蟾州来的,留下这支血脉可不易!”
“知道,你祖父是国主的三太子,说了八百回早记住了。”巴师爷揶揄地说道:
“不过你咋混到要出家做和尚的地步呢?该找龙王商量,让他帮你回龙宫混口饭吃才对嘛!”说完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坏就坏在咱这张脸上,吓倒老和尚、趴了小和尚,都不敢收我。唉,若能在哪家寺院石板路上晃,谁会跑来这里陪你二位受小虫儿的气?”
那两个人听了捧着肚皮笑得厉害。
“我说献甫老弟,还好你坚持带他来,不然这几日闷死了,岂不少许多乐趣?”巴师爷连连咳嗽,眼泪都出来。
年轻人伸手从身边拎起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儒衫,起身穿好。笑道:“赵某看人很准的,往后如还有机会合作,巴先生不要再质疑便好。”
然后他过去拍拍黑老四的后背:“既睡不着,你去给马儿喂把草,下午咱还得靠它们带那伙人在山里转圈呢!”
“马已经偷来,咱神不知、鬼不觉,骑上一走了之不就完了,还等做甚?等审五和猎户?他俩没出什么力也要分银子?”
黑老四起身拍犊鼻裤上沾的草茎,不解地问。
“事主不单单要我们偷几匹马,还不能叫他们今日午时三刻前赶到万年。
原想他们丢了马没法靠车辆快走,今日午时便肯定到不了万年。要么想法赶路,要么得来找马,我觉得他们凭人多势众会选后者。”
书生舒展着身体说:“可咱们没料到这伙人有这么多马匹、车辆。
本想多牵走几匹,谁想他们看得紧这么快就被发现了。三匹马怕不够拖住他们,所以我和巴先生商量还不能立即走,要看对方怎么做。
如果他们找来,正好带着在山里转转拖延时间。也不用打打杀杀,叫他误了时辰便好。
时间拖得差不多,瞅空子咱们冲出去,这样就可以交差啦!
最好过九峰能带点猎物回来咱们填饱肚子再较量。
不错,审五和猎户什么都不知道,以为就是劫道搞点钱分而已。
可在这山里,你难道比猎户更熟悉?跑得比审五更快?人有所短便有所长,对不对?至于能不能活下来拿到钱,那就看命了!”
他说完挥挥手:“行了,喂马去吧,别耽误我练功。”
黑老四翻翻眼皮子,叽咕句:“读书人的脑子就是会绕,要是我,半年能想明白就不错!”他边叽咕,边朝外走,打算先去解个手,再到马厩瞧瞧。
依例便所都在西南角,就算没盖个屋子、棚子,甚至连坑都没挖,不懂风水相学的黑老四还是习惯性就奔那个方位去。(见注释)
白虎星没见着,他却感到了危险突然停步。
目光紧盯正门,山地淡淡的晨雾正在消退,可门外的一切仍难窥究竟。
凭借多年武技的练习,黑老四本能地感觉有股巨大的恶意正向自己逼近。
他眯起眼,迅速扫视四周,耳朵谛听着周围一切的动静,然后用右脚向后慢慢地退了一步,身体重心下沉从左腿换到右腿。
他缓缓转过头,看到残破的西厢房里马儿都静静地昂起头,动也不动。
忽然,左眼角的余光里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下,他不知道那是竹枪的尖头,但就这么一动,瞬间打破了周围的平衡。
“敌袭——!”他拉长声音大吼,迅速调头朝殿门口跑。才迈出两步,脚下一绊“扑通”扑倒在地。
耳边响起尖锐的笛哨声,第二个、第三个、第四个,他分不清哨声来自哪里了,只觉得身体摔得生疼。
用胳膊支撑起来,他看到身后的正门外涌进好多人。
黑老四吓坏了,他站不起来,好像脚被束缚了一样,伸手一摸原来是被绑着粗短竹棒的绳索缠住了。
黑老四越急越怕越扯不开,伸手往腰里一摸,才想起自己没带任何武器。“这、这是什么,什么鬼东西?”他气急败坏地叫。
这时巴师爷冲出来,手里挺着柄剑正要去帮黑老四,忽然东边带着风声冲来一道人影。
巴师爷本能地用剑格挡,“镗啷”声剑被大力击落在地,接着左臂就是火烧般的疼痛,让他大叫。
书生冲出来,手里也是条齐眉棍,见巴师爷吃亏急忙上前。
李丹刚才这一棍打落了巴师爷的剑,然后惯性地在他肩上扫了下子,达到了阻止他救黑老四的目的。
眼见马厩已被控制,黑老四也被四、五支竹枪逼住,他想拿下这个穿道袍的。
谁知冲出个书生搅局,两人过手两招,对方竟然接住并遮护了穿道袍那人。
只听书生叫:“巴师爷快进屋,别管黑老四,来不及了!”
李丹立即喝令:“刀盾手阻住屋门,拦住他们!”可惜,队员们的训练还不够成熟。
刀盾手们稍愣神功夫书生已横跨一步挡在前面,巴师爷狼狈进屋,书生连连逼退两名刀盾手,退进大殿并迅速关门。
“三郎,你没事吧?”杨乙一脸兴奋:“嘿,这黑厮还想跑,没跑过咱的缠腿锁。虽说是临时做的,挺管用!”
“我没事,抓了一个、伤了一个,他们只有一个能战的了。来,列阵!”李丹冷笑,一挥手,十几个人立刻在殿前站了三个金花阵。
“里面的听着,你们只有一个半人了,我们站在院里和院外的,一共有六十多呢。
劝你们识时务些赶紧投降,不然的话,我可要让儿郎们点火了!”
“哈!”书生在里头大笑一声:“小子口出大言,这是火神庙,你想在这地方点火?”
“不曾。”李丹摇摇头:“尔等站在下风口,我只想点些雨露打湿的枝叶,再放上几把番(辣)椒,试试看能不能熏你们出来而已。”
“小子够狠!”巴师爷大惊,这时候他俩都躲在火神像龛的后面。“若如此,你我连半刻怕也难以支撑!”
姓赵的书生也面色苍白,揉着酸麻的两臂喃喃自语:
“这事主从哪招惹了这么个小鬼?看来你我轻敌了!也罢,既敌不过,三十六计走为上,先保住自己再说。”
李丹见里面没了动静,便真个派人去找湿柴草。忽然听见北边有警笛响,接着满地喊叫,顾大的嗓门得意地嚷:“拿住了、拿住了!”
继而西北角上张钹也喊:“这里也拿下了,是个断了胳膊的道士!”
李丹命刀盾手撞开门闯进去,一看北墙上有个洞,应该是从哪里爬出去的。
“好,”李丹放下心,马匹追回,捉了四个贼就差那外出的,他觉得麻九不会失手。
“把四位大神带进来,咱瞧瞧是哪位佛祖给的胆子?”说完他进去,跳到供桌上坐了,把铜头齐眉棍靠在一侧。
刘宏升进来直咂嘴:“唉呀,没过瘾、没过瘾,就这么结束了?我以为要好好打一场呢!”
然后向李丹说顾大派宋小牛带一伍人接应麻九去了。
“那四个俘虏都提来了,在殿外跪着哩。”杨乙进来说。
“不错啊,这次一窝蜂知道怎么做事了!”李丹笑着夸了句,问顾大:“刚才那两个人钻出去后,什么情况?”
原来看到他俩从洞里往外逃时顾大没立即吹哨。
书生先朝林子里跑,发现篱笆想掉头却被绳网绊倒,另一张网铺天盖地遮到他头上。刀枪并举,他哪还敢再动?
老道见书生被擒掉头往西。没想到这里也有埋伏,他手臂动不得又没了兵器,立即就让十几只竹枪逼住了。
“原来这样。”李丹好笑,用手拍拍供桌:“叫他们进来,咱瞧瞧是些何等货色?”
四人进来,刀盾手喝令他们跪下。书生本不想跪,可大家绑成一串了,他支撑不住只好跟着跌坐在地。
李丹轮流看过去,见除去最早被捉那人身材不高,其他三个都蛮结实,尤其那黑炭团又高又壮。
这般样貌不像是作恶多端的人,于是他慢悠悠地说:“尔等何人,自报名号上来,哪里人士,归属门派或山寨等等。
若有隐瞒、伪报,打腿上四十棍,下午送到万年都司那里割头报功!”
“嘁,小子大言,都司又不是刑房,怎会动不动就割头?”书生撇嘴。
李丹看看旁边脸色煞白的那位:“道长想必明白,你来告诉他。”
“献甫少说两句,免得吃苦。”巴师爷苦着脸劝他:“如今官军在剿匪,各路武官急着讨功勋。割了你我人头报个安靖地方的功劳,人家求之不得也!”
书生愣了下,大怒喝道:“好贼子,原来打着将我等杀良冒功的主意!”
“放屁!”顾大跟在麻九身后刚迈进门槛,听见这句勃然大怒:“尔等在此拦路,盗马、打劫,算哪门子的‘良’?”书生顿时语塞。
李丹抬手制止顾大,问:“捉到了?”见他点头便继续说:“难得!抓匪抓出个读书人来,也不知你这书怎么读的?哪位教高徒不是往继承圣学上教,怎么还有专门教坏蛋的呢?”众人皆大笑。
书生涨红脸,往地上啐了口,骂道:“小子有眼无珠!吾乃本朝高祖皇帝玄孙,淮南定远王支脉,姓赵名敬子,字献甫,江湖有名号称‘小元朗’的便是。
若不是饿得没力气,汝等岂是我对手?不信你让咱吃饱,看尔等有几个是我对手?
莫得意,真见了那都司他也未必敢把小爷怎样。
依我朝刑律皇族犯法同罪不同罚,大不了吃几个月牢饭,出来照样快活!”
众人一愣,连他身边三个也表情错愕,显然此前他不曾暴露皇族身份。
李丹注意到众人神情,“哧”地一笑:“妙哉!我这‘小元霸’不想在这荒山野岭里捉到个‘小元朗’,看来果是有缘!
皇族呵?别逗,这荒山野岭哪来的皇族?
再说也没什么金册、玉碟的证明你身份,空口白牙怎作数?尔等看到这里有皇族了吗?有谁看到了?”
众人皆眼望房梁,摇头道:“回禀队率,我等皆未曾瞧见!”麻九在背后“扑哧”地乐出声。
“你们……无赖!”书生被捆着站不起身,气得只好用手拍打地面。
李丹哈哈大笑,说:“行啦,别拿你那皇族吓唬人,在这里不好使。
且说,就算你是皇族,好好的日子不过劫什么道?天下都是你家的,难道你还嫌它过于太平,非要添加点佐料不成?”
赵敬子颓然一叹,苦笑下,忽然抬头问:“吾可否先问问,是哪位审我当面?”
“三郎出身余干李府,人称‘小元霸’,其父生前是原山东东昌知府。
如今被县令委以队率之任,奉调往万年应役,没想到被尔等耽搁在此。”麻九代为回答。
麻九做过军官知道冒充皇族是诛三族之罪,此人既懂法应该不敢胡来,也就是说他的皇族身份怕是真的。他开口也是给李丹提醒。
“原来是李文正的公子,失敬!”赵敬子听了坐直身体,鞠个躬。他提到自己父亲的谥号,李丹必须还礼,也明白对方皇族身份不假。
就听这赵敬子说:“其实这江山谁坐,太平与否,于我一点意义都没有。”
“何意?”
“吾生为皇族,按高祖规矩既不得从事生产、商贾,也不能科举入仕,不能从军、不能事贱业。
朝廷每月发下的奉养银粮合计一两二钱,仅够饱腹。
无所事事,游手好闲,即便想斗鸡走狗、眠花宿柳,袋中羞涩也是不能,活着无趣。
吾乃庶子旁支,什么王公将军的爵位都无缘,故而这天下如何于吾不相干就是这个意思。
吾从小寄身寺庙,跟着和尚学些武技,读书识字,时间久了寺内无人知晓我真实身份,便可稍微随意。”
说到这里他往身边一指:“黑老四十年前入寺想剃度出家,住持不敢收,叫他随我师父在后山种菜。
师父教我俩武技、学问,他去年圆寂后,我师兄弟俩结伴下山。但因师弟相貌凶恶,到处不肯收留,故而从广东一直流落到此。
半月前有一事主找到吾,叫我来此落脚等待你们到来,定要设法拦阻,使你等今日午时三刻前到不得万年,便有三十两做谢。
师弟肚饿,我贪那事主先付的十两订金便应下来。后来又找到巴师爷、这位审五,还有个破落猎户叫黄钦的做帮手。
盗马、引你们来火神庙,都只是为了阻你们前行。
想着激怒你们来寻马,以我等拖若干时辰就万事大吉。
不曾料到你们早饭都还未吃就到了,措手不及反被擒在此,是我小看了三郎及各位的本事也……。”
听他招供,李丹渐渐皱眉。待赵敬子说完便问:“那事主哪里人,可知他叫什么?”
“这个却没问。他只说姓周,也不知真假。”赵敬子回答:“因他曾带我兄弟吃饭,后又赠了一锭银子,故此吾想着报恩,没问那么多。
再说他又没叫我杀人放火,说好只阻你们进万年而已,便不疑有他。”
“没叫杀人放火?那你们怎么抢劫商旅?”顾大鼓起眼珠来问。
“这不过是障眼法,叫人以为强盗作案,不会想着是有意埋伏,也有利隐瞒身份。”巴师爷点点头:“这是小人出的主意。”
“你姓巴,还是师爷?我刚才听他这么叫你。”杨乙好奇地低头看看这家伙。
“小、小的是姓巴,不过只是个药店账房,有时候大夫不在也替人抓个药、止个血。所谓师爷,只是赵兄抬举,看我能写会算这样叫的。”巴师爷不装大,老实招了。
看看李丹等人脸色,他又说:“虽然不知那人姓名、来历,但公子留下我等性命还是有用的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我和……赵公子都见过那厮,当头对面肯定认得出。
小人当初被赵公子带去引荐给他时多嘴问了句‘若我们拦不住或失手怎办’?
他回答说‘尔等尽力便好,若这里不成,我还有后手’。
所以,此人定会再露面,或者三郎你这一路上还会碰到其他伏手。”
看来这事里头是有人捣鼓,并非他几个有意作对。
那为首的赵敬子连对方叫什么、哪里人都不知,敢情是个在寺里修行傻了的贵公子,只慕江湖好、不晓潭水深的。
后面那人到底是谁?李丹猜想是赵煊或者他爹指使,但没有实据不能乱说,尤其对方还是个宗室。
对了,这位也是宗室,李丹心中一惊。
看巴师爷不自然地咧嘴,这才想起刚才他肩上挨了下,忙跳下桌子:“把他放开瞧瞧,忘了他身上有伤不能这么老捆着。
得赶紧治,晚了若血气受阻胳膊就废啦!”
众人吓了一跳,忙七手八脚解开他,巴师爷疼得满头是汗,直叫:“轻点、轻点,诶哟……!”
解开衣服瞧,肩膀上青紫一片,已经发红肿起。李丹一摸知道是脱臼,说:“完了,这边保不住,找个锯子来!”
“什么?我……唉哟!”巴师爷大惊,李丹手上趁机一动,他却顿时觉得肩上轻松。
“行,骨头归位了,回头找些清淤化血的草药给他敷上就好。”李丹满意地左看看、右看看,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。
“好手法!”黑老四惊叹道:“师兄,这李三郎手上的力气可不比你小!”
“你说呢?”李丹朝赵敬子点点头。
书生没好气地瞥了师弟一眼,轻声说:“我若吃饱了,尽全力兴许能接他四、五个回合。”黑老四登时吐吐舌不吭气了。
赵敬子忽地又鞠躬,大声道:“多谢公子不杀之恩!”
“嗯?我家队率可没说不杀你!”顾大喝道。
“是呵,我若不杀你,那他俩也就不杀了,可这位老兄怎么办?你叫什么,审五是吧?”
听到李丹的话审五立即白了脸叫:“小的只是个贼,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呵。
那、那姓赵的相中小的身手,叫我跟他走趟活儿,说好的回到万年给五两银子做报酬。
小的猪油蒙心就跟他来了,实在没别的打算,没想害各位爷,开恩呐!”说着便在地上“砰、砰”地磕起头来。
李丹忙叫按住他,冷笑说:“黑炭团够机敏,巴师爷有算计,姓赵的说自己是皇族动不得,那你有什么本事能让我留下这颗脑袋哩?”
“我……。”审五一脸委屈:“小爷在上,我是个飞贼,要、要是爷需要个翻墙越脊的小人还可试试,别的……小人也不会呀?”
“放屁!你当我家李三郎什么人,要你来翻墙越脊?”顾大气得一脚把他踹倒,杨乙又将他拎起来。
“那、那、那可不可以让家兄替小人……?对、对,家兄身手武艺都比小人好,请他出山替小人为您效力,如何?”
审五话都说不连贯了,情急之下竟冒出这么个主意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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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小子不地道,自己做的事却扯出他兄长来!”
顾大厌恶地抬腿又要踹去,忽听背后有人喜气洋洋地大声道:“哪个惹顾大哥生气了?好大胆子!”回头看时,乃是宋小牛进门。
宋小牛意气风发拱手道:“报告长官,宋小牛回来缴令。人我带来啦!”
往他背后一看,跟着进来位个头不高却很健壮的汉子。宋小牛侧身拉他过来,指着李丹介绍:“这就是我家李三郎,黄大哥来见礼!”
那汉子上前单腿跪了,抱拳在顶,声若宏钟道:“在下过九峰黄钦,见过李三郎!”
看了眼麻九李丹心里有数,忙上前两手托他双臂:“黄兄请起,在下率队前往万年军中当差效力,经过贵地多有打扰。”说着气沉丹田,手上轻抬。
那黄钦是个搏虎逐豹的猎人,却不料被这小哥一抬便起,心中大惊!
初次见面便已经由衷地服了,忙道:“三郎说哪里话!在下受人蒙蔽在此阻拦大驾,错在我身,何来‘打扰’之说?
方才宋兄弟路上都与我分说清楚了,在下惭愧,特来领罚!”
李丹哈哈大笑,挥挥手表示无妨,说若不是这场误会,大家何来缘分相识?这话大家听了都猜想李丹是要收拢此人。
宋小牛在旁边大致说了经过,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人家号“过九峰”不是吹的,离老远就已经发现了埋伏。
但黄钦并未逃走,他艺高胆大、熟悉地形,虽不知对方的埋伏所为者何,便隐蔽在树后大声质问。
麻九等见被他识破,干脆带人出来围住,问他可是与火神庙的一伙,称自己奉命来拿他。
黄钦莫名其妙说我受人之邀,助他在那庙中阻截恶人,数日来除去打些野味给大家充饥外什么都未做,抓我做甚?
麻九听这话口对不上,知道这人什么都不知道,因此没有动手,反把自己等去万年奉差行役等情况和他说了。
黄钦大惊,丢了武器自愿随他回来出首。恰好宋小牛找来,麻九因担心李丹惦记所以先走一步,他两个在后面跟来。
“原来事情所起都在你身上。”李丹笑着对赵敬子道。
“我也不知实情被哄着来了,加上还有些贪心那银两,实非有意欺哄黄兄。”赵敬子尴尬地回答。
事到如今,真相大致明了,李丹明白后面有人教唆,不能全怪这几个。
“好在只是偷了几匹马,不曾盗财、伤人。”李丹背着手走了几步回转身:“黑兄还有巴师爷,我给你们指两条道自己选:
一是你们三个,到万年后不交给都司,送去县衙处置。
二是你们便降了,自今日起留在我队伍中跟从保护,将功补过,回到余干后二位乐意去哪里悉听尊便。”
这还不容易选么?二人一致表示愿降,李丹便叫取笔墨来,由杨乙写了供状和降书。
然后将他们绳子一一解开,挨个过去画押、按手印,给李丹行主仆之礼。
黄钦看了巴师爷肩上的伤势,便出去到林子里找草药。
李丹估摸已近辰时,让什长们列队集合,宋小牛先行下山,叫上谢豹子去团箕方向汇合。
转回头放了赵敬子,问他何去何从?
赵敬子看看黑老四,说师弟在哪我去哪。
李丹欣赏这家伙武艺和义气,又觉得这位宗室若放任漂泊,没准就走歪了。
“那你先屈尊,给我做个书记可好?”李丹问。
赵敬子做个我无所谓的表情:“你宽宏大度,我难道还要拿着、端着?那不是江湖人该做的事!”
宗室子弟开口闭口“江湖”很有些怪异,李丹忍着笑摇头,一面叫毛仔弟快步下山通知谢豹子,并从吾家给准备的干粮里先拿十几个馒头和炊饼来。
一回头,那边李三熊和黑老四已经聊得热火朝天,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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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和谐欢洽一派化敌为友的样子,却急坏了审五。
他瞅个空儿叫:“诶、诶,各位老爷们别忘了小人,我、我可怎么办呐?”别人都解开了,独他还像只端午剩下的肉粽似的坐在尘埃里。
“你么……?”李丹抬眼看顾大。
“杀了!”顾大用手一比画,吓得审五大叫起来。
“等等,别叫。你刚才说你兄长怎么的,话还没说完呢?”杨乙提醒。
“啊,对,我还没说完!”审五忙接口,却忽然想起人家要跟着官军去战场的,又怕顾大再凶他,小心道:
“我、我没本事侍奉各位老爷,让兄长替我赎过,这可以吧?”说完满眼期待地看看这个、瞧瞧那个。
“说了半天也没讲清楚,你兄长做什么的?到底有多少本事?”赵敬子在旁瞪他一眼,提醒说。
“我兄长是个锁匠。”他才说完,周围哄地笑开了。审五忙叫:“他可不是一般的锁匠!上饶审金坊锁铺知道不?我家四代干这行的。”
“所以你才会做贼,开锁容易嘛。”杨乙这话又引起一片笑声。
“真的,南昌彭王府造水运时辰台,龙虎山上的浑象仪,都请他去的!”
这话一说没人再笑了,这可不是一般锁匠能有的经历。
“他……武艺也不错,龙虎山道长教的。可那牛鼻子说什么他缘分没到,不肯继续留他,兄长只好回家继续做锁匠。”
“你刚才说他在哪里?”杨乙问。
“上饶。”
“那城被矿匪围着,他怎么出来为咱们做事?”刘宏升问。
“他要想出来还不容易?”审五讷讷。
李丹眨眨眼:“先出发。迟早要去上饶走走,等我们见到你哥,他若是真有本事且同意随队便罢,不然我还得把你交给官府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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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丹听说黄钦答应参与是为有妻小和瞎了只眼的母亲,便给他五两银子安家费和车上匀出来的的四十斤米,叫他挑了先回去安顿家小,回头到万年城汇合。
黄钦背上自己的弓赌咒发誓一番,然后千恩万谢地走了,扁担另一头挂着他刚猎到的水鹿,在背后晃呵晃地。
那年头人尚气节、重信义。像黄钦这样发过誓要回来的,不用去找他自己就会出现。
信义没了,名声也完蛋,在江湖上被人看不起,更何谈立足?
所以李丹不担心黄钦,他不仅是个使弓箭的好手,也是个将声誉、信用看得很重的人,这是侠士之风,和他住在山林、洞穴还是大宅里没关系!
话说简短,两支队伍很快在团箕村外牌坊下汇合。
先前没有感受,现在赵敬子他们置身其中,才发现自己的对手不一般!
各什集合哨一响,队伍迅速在什长指示的一侧依次站好、报数,然后按李丹口令从第一伍开始顺序登车……。
带回来的绳网已经重新系挂在厢板两侧,里面放着竹枪和成捆的扎营篱笆。
队员们坐在车厢两侧,脚下是行李背包等装备,各什的刀盾手带着武器坐在中间,什长和伍长坐在车尾。
“吾今方知他们为何来得这样快了。”赵敬子道。他和黑老四被安排上了李丹这伍的车。
李丹给他介绍了正目不转睛瞧着黑老四看稀奇的陈三文。
李丹问黑老四:“你先祖自南边海上来,为何不回去了?难道不思念故乡吗?”
“因为提亲的缘故。”黑老四解释说:“我们故乡是穆教,但是如果和本地人通婚就比较麻烦。
所以祖父干脆对外宣称改信佛教,这样就什么肉都不用吃了。这样,我家也就和佛祖结下了缘分。”
“这么说来你吃素?”陈三文不敢相信地看看对方的块头。
“呃,我不只吃素。酒肉穿肠过嘛,也许就是这个缘故主持才不愿意剃度的。”黑老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。
“瞎说,你刚还讲是自己长得凶把他们吓得。”
“好吧,也许两种原因都有。”
众人哈哈大笑,觉得这黑炭团虽然丑,却蛮有意思。坐在一起说笑之后,大家原有的芥蒂便消失许多了。
“那么……穆教的事情,还有故乡的语言你都不懂了?”李丹关心的地方和别人不一样。
“其实……先祖拜佛时诵经内容、仪式好多还是用穆教的,小时候他也教我,告诉我穆教和佛教的区别,还有那边的话怎么说。”
黑老四看看赵敬子:“我俩流浪的时候有时我在码头上帮商人和水手做通事,慢慢那边的话就熟悉了,但是看他们的书还比较吃力。”
李丹挺满意,转头对赵敬子说:“献甫(赵敬子字)你们刚来莫急,你俩的差事我慢慢分派。
先负责宿营营地篱笆、帐篷的发放和收回,不能少,坏了、松了要及时修整。
我估计暂时不会有上战场的事,可如果一旦有匪徒来袭,你俩的任务是看守咱们这辆大车,包括牲畜、这匹枣骝和车上的物资。明白吗?”
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,这座位下的躺箱里,锁着他给陈三文画的那些图纸,自己的笔记和姨娘让针儿悄悄塞的三百两银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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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年在余干正东。
唐末时余干曾是饶州州治,那会儿万年还只是个军镇,隶属余干。
前宋将州治迁往鄱阳,余干设县,万年也便改为州直属。
到前朝灭南宋统一,粗犷型管理反而使民间活力获得释放,江南经济短期出现繁荣,万年因铁矿、银矿开采兴盛起来设县而治。
巳时末,李丹的车队浩浩荡荡来到万年城北关外,被已经翘首盼望的孙逊正好接到。
“你们总算来了!”孙逊表达着急切的心情,拉着李丹低声说:“各县来的车队都不让进城,集中到西关外山脚下的营地去。
三郎你先进城去行军司的奉役局报到,拿了票才能带队进营,凭票领差使、物资和军备。”
“好,师兄不必担心。”说完李丹叫过吾昆来给他介绍,孙逊听说这是行军司焦百户的舅哥,大喜道:“有吾家大郎相助必然一帆顺利!”
于是李丹带着吾昆、李三熊进城公干,麻九带车队转向城西大营外候他回来。

